第4章
“断袖?”润玉运笔如飞,一个个梅花小篆出现在书页空白处,“我与旭凤相伴这么多年,从来没听说他有这癖好。”勾完最后一笔,吹干墨迹将书册合上,“你将它送去给栖梧宫。他总是犯懒嫌书太厚没时间看,现在我将心得要点批注出来,他就一目了然了。”
邝露不接,“我才不去。”
润玉失笑,“怎么突然闹脾气了呢?”
邝露脸现不忍之色,“大殿对火神这么好,什么都想着他,可他自从得了那个叫锦觅的少年就把大殿抛到脑后去了。算算日子,火神得有十余日没来咱们璇玑宫了吧!”
润玉慢慢收了笑容,低声道:“是十五日。”轻叹过后又觉得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着实可笑。
眼眸一转瞥见窗台上那株含苞待放的晚香玉,“栖梧宫里只有凤仙花和凤凰花,想必他会喜爱这株晚香玉。”袍袖一卷就将那株白玉似的花儿收入百宝囊中。
“大殿!”邝露连连跺脚,深深为自家大殿不值,但润玉已去得远了。
此时姻缘府外月下仙人正和锦觅闲话。
“所以,事情就是这样啦!”锦觅学那狐狸盘腿坐在草堆上,托着腮帮子叹一声气,“本来我只是想随随便便要个五百年灵力就行了,但那只凤凰非要报恩将我带到天界来,那我就只有勉为其难啦!”
“啧啧,情爱就是这样发芽的。”狐狸一脸高深莫测,忽的抚掌大笑,“凤娃迷路,你将他捡回家去,经典桥段,甚得我心。”说完又执了锦觅的手上下打量,“可叹是个男童,我家凤娃眼看就要断袖了。”
锦觅扯扯衣袖,“我的袖子没断啊……”
正说着话,空中闪过一道七彩光芒,绚丽堪比霓虹。定睛一看,却是一只凤凰不知从何处飞来,正睨了那双吊梢眼儿立在一旁看着她。
“你身为本神仙童,不待在栖梧宫随时听候吩咐,还有闲心跑来此处跟人闲话,看来是本神对你太宽纵了。”说完伸手捏捏她头上的发髻,“昨日教你的梵天咒可记全了?”
锦觅勉强道:“都记住了。”
旭凤似笑非笑,“背来给我听听。”
锦觅用眼神向月下仙人求救,那只狐狸抬头望天只装不见。她气恼,又不敢违逆凤凰,只能磕磕绊绊的背着那七七四十九条梵天咒。
旭凤坐在大石上,五指屈伸玩着那朵让六界闻风丧胆的琉璃火莲。等那火莲徐徐展开时锦觅终于把梵天咒背完了。
“凤凰,我背完了。”如释重负,汗流浃背,指望能得到旭凤一句赞扬。
旭凤嘴角笑涡浅浅一旋,荡漾开来,“短短一篇梵天咒叫你背得这样颠倒坎坷,四十九条只对了五条,倒也实属不易。”
月下仙人来打岔,“他只是个刚如阶的小小仙童,凤娃你就别太苛责了。孩子是要哄的嘛!”
旭凤一挑眉,“当年我这般大时,可没人哄过我。”说归说,还是掌心一翻现出个小物件,“凡间得来的小玩意儿,给你啦!”
那是两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,锦觅一看就喜欢,抱在怀里瞧个不停。
旭凤侧着头看她,嘴角笑容越来越淡,一双瞳孔越发幽深。
心无城府,天真活泼,这样的女子有谁不爱?旭凤将手掌按在胸口,已隔了一世,可那穿心之痛就如跗骨之蛆,日夜折磨着他。
还爱着锦觅吗?应该是爱的。
会因她展颜而欢喜,会因她落泪而伤心。
但也恨!
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,为何口口声声说爱着他的觅儿会和兄长联手,毫不犹豫的捅穿他的内丹精元。
兄长是为了权势,那觅儿是为了什么?
父母之仇吗?那为何不来找他问清楚?
他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,那到底是什么让觅儿畏他如虎狼,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?
前世种种如幻梦在他脑海闪现,如坠梦魇。
“凤凰?”一滴水珠落在额头,锦觅以为下雨了,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旭凤在哭。
她吓了一大跳,揉揉眼睛,再揉揉眼睛,那泪珠还是一颗颗滚落下来。凤凰竟然也会哭?那个骄傲的,仿佛无所不能的凤凰竟然也会哭么?
她伸出手去想碰一碰泪珠,旭凤却像惊醒一般疑惑的望了过来,“觅儿?”
原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呀!可是这般无知无觉的落泪却比哀嚎痛哭更让人伤心。
“凤凰。”她合起手掌托起一颗泪珠捧到旭凤面前。
旭凤摸摸脸颊,指尖是湿的。“只是被风吹迷了眼睛,无事。”正要起身,面前却多了一条帕子。
银线勾边的锦帕,边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凤凰花。
目光顺着那两根修长莹润的手指缓缓往上,正和那双垂下的乌眸对个正着。“兄长?”
执帕的手又往前送了送。
他接过,擦去脸上泪痕。
他不说,润玉就不问,浅笑道:“我适才从栖梧宫出来时正看到计都星君往宫内走去,似乎找你有事。”
“计都星君来此作甚?”旭凤顺嘴接了一句,“兄长与我一道去么?”没等润玉回答就对锦觅招手让她过来,笑道:“好教你得知,这位是天界的夜神大殿,也是我兄长。”
其实方才未现身时润玉已经在旁边花树下站了好一会儿,只是他满心满眼只有凤凰,对这小小仙童着实不甚注意。
锦觅好奇的打量润玉,“你和凤凰长得一点都不像,但都一样的好看。”
润玉淡淡的道:“多谢你赞我。”
锦觅怕旭凤让她背书,巴不得和润玉多说两句话拖延时间,“我来天界也有一段时日了,怎么没听人提起过你呀?”
润玉受到帝后冷落在天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,旭凤从不以出身诟病他人,怕兄长不喜便用话岔开。
两指一捏揪住锦觅发髻,犹如拎住兔儿的两只长耳。“即便大殿来了,该练的咒法还是要练,否则我就用化形术将你变成桌椅台凳。”
锦觅吃过化形术的苦头,当即就蓄了两汪泪。“凤凰,你就饶了我吧!”
旭凤朗声长笑,负了手踏了朵低低的云彩飘在前面,锦觅也不甚娴熟的踩了团云彩不稳当的跟在后面。
这番情形落在润玉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。暗道:凤凰怕我多心责怪锦觅,所以才用言语岔开话题。我与他相伴几千年,竟然抵不过锦觅与他的短短数日。
他心中像堵了一团棉絮,吞不下吐不出,难受至极。
月下仙人见他站着不走,就踮起足尖拍在他肩头,“你也觉得锦觅那娃儿很可爱吧?”
润玉不作声。
月下仙人笑眯眯,“能帮老夫捆红线,又能逗凤娃开心,以老夫的眼光来看实实在在是一门上好姻缘。可惜是个男童……“说完摇头晃脑,“唔,其实断袖也无甚不妥。”
断袖二字实在扎心。润玉长袖一甩,冷下脸道:“叔父慎言。”
月下仙人被吓了一跳,捂住胸口往后跳一步,“润玉啊润玉,老夫胆儿小,禁不得吓的。”旋身化作一只红狐狸,哧溜一声钻进了花丛里。
润玉敛了杀气,随手招来一朵云彩追赶旭凤去了。
远远便见两人亲亲热热的站在一团云上说话,锦觅挽着旭凤的胳膊,那姿态怎么看怎么可憎。
润玉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,其实他们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“凤凰,你刚才为什么哭呀!”
“本神会哭?笑话!那是风迷了眼睛。”
“你这谎话和我如出一辙,说嘛,是被天后责罚了还是被天帝教训啦?我不会笑话你的。”
“放手,男女授受不亲。”
“什么授不授的,我是果子精,你是一只鸟,同根同源。”
“胡说八道,谁跟你同根同源,本神只听说鸟儿吃果子。”旭凤捏了她下巴,笑得锦觅毛骨悚然,“你再啰嗦,本神这只鸟儿就吃了你这枚果子,剥皮拆骨,连核儿都不剩。”
润玉站在云上一动都不能动,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,连目光都移转不得。
心口有些痛,隐隐约约,若有似无,像被针刺入。
他喘着气抓住衣襟,想把那根针拔出来,须臾之间,那刺痛炸开,整个内丹精元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,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。
碎裂了,崩毁了,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温情,还来不及抓牢就从指缝间溜走了。
是他自欺欺人,凤凰早晚会有喜欢的人,又怎么会一生一世都陪在他身边呢?他算什么,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、庶出的兄长而已。
旭凤把锦觅欺负得哇哇叫,一回头看到润玉远远跟在后面,便扬高声音叫道:“兄长快些过……啊!”最后一个字倏地飞升八度,一头栽下云头,噗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。
鸟儿天生怕水,变起仓促旭凤忘了使用法术,不停在水里扑腾。
【落水警告,落水警告,不得令天选之子伤心。】
伤心个屁,本神什么都没做!
旭凤大声咒骂,一张嘴又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水。
润玉化作一道流光飞进水里把旭凤救出来,一边让他趴在自己腿上吐水,一边用灵力为他疏通灵脉。“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呢?”
锦觅也蹲在旁边歪头看他,“凤凰,你总让我背这个口诀背那个口诀,可你自己连云都驾不好。”
旭凤咳得眼眶通红,抓住润玉的手问:“兄长,你方才伤心了么?”
润玉手下动作一顿,勉强笑道:“没有啊!”
旭凤盯着他的眼睛,“真没有?”
润玉心脏跳得几乎冲出了心腔,脸上却一派的云淡风轻,“好端端的,我为何要伤心?”他怕旭凤不信又赶紧补了一句,“你有了欢喜之人,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伤心呢?”
旭凤慢慢放开他的手,嘴角一勾凉凉的道:“那就好。”该死的天道,本神就知道你故意跟我作对。
润玉心中惴惴,不知凤凰是真信了他的话还是心中另有计较,觉得他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旭凤被水呛得不轻,但计都星君等了这么久,还是要见一见的。
尚未开口宣见,便有一个壮硕的仙君虎虎生风的跨入洗尘殿,后面跟着一溜仙侍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。
“九曜星宫计都参见二殿下!”
旭凤手肘撑在扶手上,两指支着额角缓缓望去,“星君所来为何?”这番阵仗他上一世经历过,知道这位星君是来向锦觅提亲的,所以虚应了事,淡定得很。
但他却忘了上一世他是锦衣华服,威风赫赫的接见星君,而此时他仅仅着一件玉白长衫,长发垂肩,鸦羽似的发上只松松用个金环束着。
褪去威势,那冠绝六界的妖孽容貌越发摄人魂魄。
计都直愣愣盯着他看了一阵,好半晌才飘出一句,“计都是个粗人,不会绕弯子,今日前来是向二殿下提亲的。”
整个洗尘殿顿时落针可闻,了听的眼珠子眼看着就要蹦跶出来了,而温润如玉的夜神大殿则彻底沉下了脸,五指覆上一层寒霜,悄悄的握住了随身法宝。
旭凤抚了抚额角依然面不改色,仅仅将眼皮抬起来而已。
“天界之人真是豪爽啊!”一片静谧之中锦觅的喃喃自语尤为清晰,“不过这只凤凰凶得很,我瞧星君你制不住他呀!”
“放肆。”
锦觅吓了一大跳,抱住脑袋跳到旭凤身边求保护,回头一看骂人的竟然是夜神大殿。
润玉也不知心中这股邪火是怎么来的,只知道面前这位星君碍眼得很。凤凰喜欢锦觅这也罢了,怎的连那仙阶低下之人也敢觊觎凤凰。
“火神身份贵重,亲事自有父帝定夺,岂容旁人置喙。”
旭凤蹙眉,正要开口,却听计都星君后面的一个小仙侍重重咳了一声,着急道:“大殿莫怪,我家星君不是这个意思。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求亲的。”
又有一人扯了扯他衣角,皱眉道:“错了错了,又错了!是星君替月孛星使来向二殿下高足锦觅上仙求亲的。”
原来如此,润玉神色稍霁,松了手中法宝。暗道:只要不是向凤凰提亲,就是送出十个锦觅也无妨。
冰消雪融,接下来就该言笑晏晏的讨论婚嫁了,谁知计都星君一句话又令众人陷入僵局。
“谁说我要替月孛星使求亲,我今日就是向二殿下求亲。”深深一揖,掷地有声,“恳请火神殿下嫁给计都。”